马尔库塞对弗洛伊德“升华”概念的重塑
引言
《爱欲与文明》1是马尔库塞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和马克思主义这两种学说结合起来,并提出社会批判理论的一次尝试。具体而言,马尔库塞并不想对弗洛伊德的理论作出某种修改或者精确的解释,而是试图揭示心理学观念背后的社会学、政治学实质,正如序言所说,马尔库塞“不是要纠正或改进对弗洛伊德概念的解释,而是要恢复这些概念的哲学和社会学意义”2。
马尔库塞在《爱欲与文明》中提出了”非压抑性升华“的概念。”升华“这个书中的核心概念起源于弗洛伊德的理论,接着被马尔库塞接受并改造。本篇读书报告将聚焦于“升华”概念从弗洛伊德到马尔库塞的转变,分析马尔库塞是如何通过区分不同形式的“升华”进而突破弗洛伊德的“文明必然是压抑性的”这一悲观结论,导出非压抑性文明的可能性。
马尔库塞文本中的弗洛伊德式“升华”
马尔库塞在《爱欲与文明》的第一部分介绍了弗洛伊德的一系列理论。一对重要的概念是快乐原则和现实原则。弗洛伊德认为动物性的人成为人类的唯一途径是本性的根本转变,这种转变被称为从快乐原则到现实原则的转变。快乐原则统治的无意识构成了“较古老的主要过程”3,通常是一股动物性的内驱力,而随着压抑性的现实原则的确立,人们追求的是有用的东西,发展出理性,学会区分好坏、真假和利弊,快乐的本质被改变,快乐原则被压抑4。另一对重要的概念是生命本能(即爱欲冲动)和死亡本能(即破坏冲动),是弗洛伊德理论发展的最后阶段所提出的。马尔库塞指出,弗洛伊德强调这两个基本本能的共性——“倒退倾向或保守倾向”5胜过强调它们的差异,这两个相对抗的本能产生于本能生命的共同本性,并且相互结合、束缚。对这两种本能的进一步解释需要将本能置于本我、自我、朝我的人格概念中,在此从略。
上述理论为理解弗洛伊德的“升华”概念奠定了基础。“升华”意味着去性化。在现实原则的指导下,压抑性的性欲6组织“使性本能屈从于生殖器本能”7,而对“本能组元和非生育性生殖器性欲的满足”8要么被禁忌,要么被升华。也就是说,最原初的性欲并不只是生殖器性欲,比如嗅觉和味觉。原始的、多态的性欲在性欲组织的压抑下被限制,最终聚焦于生殖器性欲。性欲组织导致的肉体非性欲化结果对社会是必要的,它将性本能的能量(力比多)导向非性目标,“力比多就集中到了身体的某一个部位,而其余部位则可以自由地用作劳动工具,于是力比多不仅在时间上减少了,而且在空间上也缩小了”9。
马尔库塞还提到了弗洛伊德认为很接近得到升华的一些社会本能,比如“父母与子女之间的柔情、朋友之间的友谊以及夫妇之间的恩爱”10,这些本能是由那些“受到内在阻力抵抗而不能达到其目的的冲动构成的”11。弗洛伊德之所以认为它们没有得到升华而很接近于升华,是因为它们仍残留着性欲目标。这些社会本能与前文所说的受抑制性欲提供的工作冲动,不就是文明吗?因此,马尔库塞总结道,“文明的主要领域都表现为得到升华的领域”12。马尔库塞区分了弗洛伊德观点中较为含糊的性欲和爱欲,他认为升华是把爱欲非性欲化。这个升华过程会打破本能结构(即爱欲与死亡本能)的平衡,升华后的爱欲释放死亡本能带来的破坏性冲动,文明就受到本能分化的威胁。“克制产生了文明,克制的加强又发展了文明,这样的文明必将自我毁灭。”13这里的论证虽然有些“失真”,但它反映了弗洛伊德的观点——文明必然是压抑性的,因为升华本身就是对一种对快乐的压抑,而升华是文明发展的基础。
马尔库塞对“升华”概念的改造
《爱欲与文明》的第二部分中,在通过幻想这一心理现象论证“在成熟文明的条件下力比多有可能得到非压抑性发展”14——即非压抑文明的假设是合理的——之后,马尔库塞通过“神话学与哲学的边缘趋向”15提出了一种非压抑性的文化观。在马尔库塞看来,并非所有的工作都是压抑的、克制的,有一种工作可以提供力比多的满足——艺术。虽然艺术的审美形式可能是压抑性的(马尔库塞认为美学这个词的哲学史反映了对感性认识过程的压抑性看法,即理性对感性的压抑),但是在这种“升华了的审美形式背后出现了未升华的内容”16,这里的未升华的内容就是艺术对快乐原则的服从,是非压抑性的。
虽然弗洛伊德认为,对性本能的社会控制的减少会导致性欲组织倒退到前文明阶段,但是马尔库塞认为性本能的释放反而会促进向更高形式的文明发展。马尔库塞认为,非压抑性现实原则会改造力比多和机构17,改造后的力比多“将把纯粹性欲的各种表现结合进一个包括工作秩序在内的更大得多的秩序中”18。他将这种情况称为“性欲的自我升华”19。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自我升华”与弗洛伊德式的“升华”含义是相反的。这种自我升华意味的是生殖器性欲的倒退,生殖器性欲将回到前文提到的从身体上获得快乐的性欲。另外,自我升华并不局限于此——在倒退之后,本能的目标得以扩大,就成了“有机体本身的生命”20,从而“在概念上性欲转变成了爱欲”21。马尔库塞明确了爱欲的概念,它并不是性欲本身的扩大,而是一种较大的生物本能、生命本能。伴随着性欲到爱欲概念的转变的是力比多概念的扩展,即力比多不一定是生殖性的,而是非生殖器性欲的,它“摆脱了生殖器的至上性而趋向于使整个有机体爱欲化”22。
在此基础之上,马尔库塞提出了“非压抑性升华”的概念,突破了升华一定是压抑的去性化的限制。他进而将弗洛伊德式的“升华”更细致地定义为“压抑性升华”。非压抑性升华是没有非性欲化过程的升华,而压抑性升华是有非性欲化过程的升华。在非压抑性升华中,本能“在非性欲的活动和关系中得到满足”23。马尔库塞并没有给升华重新下一个定义,笔者认为,在将非压抑性和压抑性升华做了区分之后,升华成为一个中性的概念,指为了某种更高目标(比如文明的进步发展)而进行的转化,这个概念同时更加接近升华的本义。这个概念可以解释上述两种不同类型的升华:弗洛伊德的压抑性升华(即去性欲化)促进了压抑性文明的发展;马尔库塞的非压抑性升华促进文明朝着更高形式发展(见前文)——当然两人对文明的更高形式的看法是不同的。升华的概念还可以拓展到“反升华”,一种文明的退步。马尔库塞在1961年的序言中还提到了一种与非压抑性升华相反的“压抑性反升华”:用减少和削弱爱欲能量的方式释放性欲。但是它并不是根据快乐原则去重建先前被禁忌的领域和关系,而是“现实原则的势力范围扩大到了爱欲……性欲变成了统治社会的工具”24,比如把性系统地引入商业、政治和宣传等领域。
尾声
在《爱欲与文明》中,通过对弗洛伊德“升华”概念的深入分析与改造,马尔库塞突破了弗洛伊德理论理论的限制,提出了其独特的“非压抑性升华”的概念。他通过引入“性欲的自我升华”等概念,阐明了爱欲在非压抑性条件下,能够实现从性欲到更广阔生命本能(爱欲)的扩展,最终证明了文明并非必然是高压抑性的,而爱欲的解放与一个更高形式的非压抑性文明之间,存在着实现的可能。
在非压抑性文明中,性欲成长为爱欲,工作与人的自由消遣同化25,自然成为“可以成长,同时也使人类生长起来的一个’花园’”26。马尔库塞笔下的非压抑性文明似乎成为了可以实现的乌托邦。当俄耳浦斯和那喀索斯对以普罗米修斯为象征的世界实行“伟大的拒绝”27,一个新的文明——歌声作为语言、消遣作为工作、生命成为美、存在成为沉思28——会不会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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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黄勇、薛民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1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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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欲与文明》,序言第5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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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欲与文明》,第5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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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欲与文明》,第6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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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欲与文明》,第14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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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弗洛伊德对性欲和爱欲的区分并不清晰,因此在这一部分中笔者将不加区分地使用性欲和爱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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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欲与文明》,第30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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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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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欲与文明》,第37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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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伊德:《力比多理论》,载《弗洛伊德文集》,第五卷,第134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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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欲与文明》,第71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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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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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欲与文明》,第72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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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欲与文明》,第124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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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欲与文明》,第179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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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欲与文明》,第167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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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构即为现实原则的执行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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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欲与文明》,第184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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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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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欲与文明》,第186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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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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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欲与文明》,第189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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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欲与文明》,第190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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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欲与文明》,1961年标准版序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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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欲与文明》,第195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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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欲与文明》,第198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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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欲与文明》,第155页,俄耳浦斯和那喀索斯抗拒生育性欲的压抑性秩序,而普罗米修斯则象征着在压抑性秩序下生存的人们,伟大的拒绝象征着对一切秩序的否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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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爱欲与文明》,第155页的四个短句 ↩